山水诗是我国古代诗歌中比较重要的诗歌类型,而山水诗的开创者,就是谢灵运。谢灵运曾经有句话流传很广,说的是“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表面上看起来是谢灵运在赞美曹植,细细品味,其实是在夸自己。或者从另一角度讲,在谢灵运生活的时期以及稍前一段时间,在才华上能让他服气的只有曹子建。简单地说,谢灵运对自己的才华十分自负。
谢灵运写成的诗文传到京城以后就会成为爆款,可以说是那种引领潮流的人(事实上不仅是诗文方面,他对于车子的装饰,衣着,其他用品等样式都做过改良,都受世人模仿。)谢灵运的山水诗在当时就有盛名。
在他的诗中,有明媚的春,《登池上楼》写: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写这首诗的时候,谢灵运从去年冬天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卧病在床,所以对天气的变化不太敏感,某天他偶然间揭开窗帷,登上高楼远眺崇山峻岭,侧耳倾听,有溪水“咚咚”流动的声响,原来初春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残冬已经走了。池塘岸边已经长满了春草,庭园柳枝上的鸟儿在歌唱。
有浓郁的夏,《游南亭》写: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未厌青春好,已观朱明移。
初夏傍晩,雨过天晴之后,彩云消散、夕阳西斜,诗人漫步到永嘉郡的南亭,游走在密密的丛林之中,随着夕阳在西边的山峰慢慢地下沉,诗人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凉意。从驿站的馆舍中向外眺望郊外的岔路口,只见新鲜的兰草已经渐渐覆盖了小路,不远处的池水中,小荷已露出尖尖的角,这一切都在提醒诗人春天已去夏天已来。
有舒朗的秋,《初去郡》写:
溯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
诗人在秋日的傍晚徒步上山,沿路经过小溪涉水而过,在这无人的旷野中看到了清澈见底的溪水和悠然恬静的岸边,秋月高挂在天上照耀着大地。一路上,诗人在瀑布边的岩石上休息,用手舀着飞泉水,在附近的丛林中摘花。
以及淡雅的冬,《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写:
南州实炎德,桂树凌寒山。铜陵映碧涧,石蹬泻红泉。既枉隐沦客,亦栖肥遯贤。险径无测度,天路非术阡。遂登群峰首,邈若升云烟。
南城一带气候比较温暖,冬天的桂树还很茂盛。碧绿的涧水里映出铜陵山雄伟的影子,红泉经过石阶倾泻而下,在这个景色宜人的地方,既有一心求仙问道的隐士,也有那些急流勇退的避世贤人。沿着崎岖的山路登上华子冈,有一种腾云驾雾般飞升上天的感觉。
那么,写出这些诗的谢灵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谢灵运的出身大有说头,还记得中唐诗人刘禹锡有诗《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借旧时(即六朝时)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两个大家族到唐代已经完全衰败感慨世事变化如沧海桑田。而谢灵运,正是谢家后代。世家大族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呢?在中国古代,人们聚族而居,家族的教育与传承对人才的产生是一种保障,而代代人才又是家族延续的保障,钱穆先生曾经说过:
门第之所赖以维系而久在者,则必在上有贤父兄,在下有贤子弟,若此二者俱无,*治上之权势,经济上之丰盈,岂可支持此门第几百年而不弊不败?
比如说谢家:东晋南朝多年,陈郡谢氏见于史传就有12代、余人。“淝水之战”让东晋*治得以稳固,这场战争的主导正是谢安,因此陈郡谢氏在“淝水之战”后更是名震天下。魏晋南北朝时期*权更新很快,转眼到了刘宋时期,在开国皇帝刘裕发展壮大的过程中,谢灵运叔父谢混因*治上站错队被杀。
而刘裕确立了一种以中制外、家国合一的体制———宗王出镇制,即皇帝控制中央,至亲占据要藩,疏亲、外戚、异姓交杂其间。这对门阀制度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入宋后,降爵为康乐侯,谢灵运写过一封明为感恩、实为发牢骚的《谢封康乐侯表》。总之,谢灵运始终不见重用,无非做一些太尉参*、秘书丞之类的闲职,他做过最大的官也无非是三品秘书监。
还需要指出的是在谢灵运出生后十几天,叔曾祖谢安便逝世了,随后不久祖父谢玄和父亲谢瑍也相继去世。谢灵运被送往信奉道教的世交钱塘杜明师家中寄养至十五岁。(所谓“贵儿难养”,封建大家庭信奉这种情况应该送到修行比较高的人那里。试想,杜明师对于谢灵运这样的贵宾是不会有太多束缚的。)后来被叔父接回谢家乌衣巷,谢混在乌衣巷中教导谢灵运以及其他同辈人如谢瞻、谢晦等人。毕竟当时世家大族好玄风,因此形成重情任性的门风(这一点可以与《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不少名士的逸闻轶事结合起来考虑)。但也并非谢家子孙就是完全不受任何约束。《宋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个片段:
灵运好臧否人物,混患之,欲加裁折,未有方也,谓瞻曰:“非汝莫能。”乃与晦、曜、弘微等共游戏,使瞻与灵运共,灵运登车,便商较人物,瞻谓之曰:“秘书早亡,谈者亦互有同异。”灵运默然,言论自此衰止。
谢灵运喜欢讨论人物是非,谢混怕这种个性会为他带来灾难,就让谢瞻劝说谢灵运。谢混考虑到谢灵运幼年失怙,内心敏感,家族中的其他长辈的管教也许是没有同辈的劝说有效的。谢瞻这样说:“即便你(谢灵运)的父亲在世,意见也不一定跟你的相同。”谢灵运马上就能领会到其中的深意了。
除此之外,陈郡谢氏还有热爱山水的家族传统。从谢安到谢玄,都择环境优美之地而居:一来可以领略山水之美;二来可以通过山水陶冶丰富子弟的艺术修养;三来是出于避祸的考虑,比如谢安在权力巅峰的时候,被权臣猜忌的时候,便表明“东山之志始末不渝”。这些,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谢灵运后来的创作。
谢灵运一生的遭际正是决定了他诗歌创作方面的审美取向,山水诗的创作与纠结的谢灵运的一生密不可分。
因此,谢灵运在创作题材上转向山水,更多是他面对现实的倦怠与暂时的妥协。游山玩水可以说是对上层统治者的一种消极的反抗,却也促进他的诗歌创作。谢灵运的山水诗主要创作于永嘉、始宁和临川三个外放之地。
创作题材转向山水的另一原因,我们可以试想:什么样的人最喜流连于山水之乐呢?一般是隐者、名士喜欢归隐山水。这个没落的贵族,内心始终是高贵的,即便现实中不是如此,他也要营造条件“欺骗”自己。在永嘉任职期间,他写有《述祖德》:“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遗情舍尘雾,贞观秋壑美”,他歌颂先祖的卓越功绩与淡泊志趣,他因此愿意效仿归隐。
即便是向往归隐之趣,他念兹在兹的始终是传统儒家士大夫建功济世的理想。毕竟,先祖在功业方面的建树是他此生无法达到的。因此,他对于归隐山水的态度也是极为矛盾的。在《登池上楼》中的几句诗足以表现他内心的纠结:“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潜虬”指的是归隐,“飞鸿”隐喻“进仕”;他既不能像飞鸿那样翱翔接近云霄,又不能像虬龙那样安心地栖息川谷;想要仕进从*,却怕德才不备,想要躬耕田亩,却又无力胜任。
正如在任期间没有特别重要的公务需要处理,谢灵运因此经常出行。他每次出游的时间也比较长,通常动辄十天半个月,有时候出游排场也相当“壮观”,谢家是有些家底的,一群家奴出门带上各种工具。这样的队伍给了他游览无人之境也不用担心会出意外的底气。有一次大几百号人硬生生地一路砍树,为他开了一条从始宁山通到临海郡的路,动静大到临海郡太守以为来了山贼。
当然可以说谢灵运有冒险精神并且确实有条件冒险,因此他的诗中不少所写都是切身体验的自然景物,从谢灵运出游的地点来看,他偏向于一些“绝地”,如悬崖、高峰、飞瀑等在常人看来是异常危险的地方,但谢灵运反而对于绝美的山水景象很感兴趣,这种经历对于写作是有益处的。可以说,谢灵运是我国第一个大量发掘自然美,自觉地以山水景物为审美对象的诗人。
白居易在其《读谢灵运诗》中认为:“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游山玩水是谢灵运内心抑郁不平的外泄。
总之,出身与遭际推动谢灵运成为“山水诗鼻祖”。山水固然是他的向往,但也为他装点门面,同时也是他的暂时避难所。谢灵运对于山水的态度可谓十分复杂,但,这就是他真实的一面。
当然,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客观地看,作为山水诗发展初级阶段的产物,谢灵运的山水诗通常是有佳句无佳篇,正如前面提到的那几首,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找出全篇体会一下。除此之外,诗歌末尾处依然有一条“玄言”尾巴。六朝时期流行玄学,简单地说,这种“玄学”,以《老子》《庄子》和《周易》所谓“三玄”为基础清谈各种生存哲学问题,如“有无”“动静”“言意”“生死”。这种哲学思潮对于文学的影响就是形成了所谓“玄言诗”,而在谢灵运的山水诗中还能看到这种风气的影响。
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诗歌写一路所见美景,自己的心情也随之愉悦。最后四句是这么说的:“思虑的少了自然觉得全身轻松,心中没有阻碍就会觉得心情惬意。这些话尤其应该让养生的人听,这是个不错的养生方法。”很典型的玄言结尾但从全篇来看也已经有力地扭转了当时的通篇空谈玄理的玄言诗风。
总体来说,谢灵运的山水诗不失为一种大胆的创新,开创了山水诗的新局面,为后来的山水诗创作提供不菲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