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卷一五言古诗
张九龄
感遇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雕像张九龄(公元-),字子寿,号博物。韶州曲江(今广东省韶关市)人,西汉张良之后裔,晋文学家张华的十四世孙。景龙初进士及第,授校书郎。唐玄宗即位,迁右补阙,得到宰相张说奖拔,拜中书舍人,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再迁中书令,开元盛世的最后名相。(《资治通鉴》卷二一四:“上即位以来,所用之相,姚崇尚法,宋璟尚通,张嘉贞尚吏,张说尚文,李元纮、杜暹尚俭,韩休、张九龄尚直,各其所长也。九龄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他富有胆识和远见,忠耿尽职,秉公守则,直言敢谏,选贤任能,不阿附奸谗,为“开元之治”作出了积极贡献。他幼年聪慧过人,七岁即能属文,科举中又得高第,玄宗为太子时,就对他十分赏识。(《旧唐书》卷九九本传:“玄宗在东宫,举天下文藻之士,亲加策问,九龄对策高第,迁右拾遗。”)举止优雅,风度不俗。去世之后,每有宰辅荐士子,玄宗总问:“风度得如九龄否?”其在相位时间不长,但“谔谔有大臣节。当是时,帝在位久,稍怠于政,故九龄议论必极言得失,所推引皆正人”,深得当时及后世的推崇。(《新唐书》卷一二六:“开元后,天下称曰曲江公而不名云。”)开元末年,告假南归。二十八年(公元),于曲江私第去世,终年六十八岁,追赠司徒、荆州大都督,谥号文献。
初唐的诗坛,承袭齐梁旧习,萎靡之音盛行。陈子昂力主革除尪痺,创作了一组“感遇”诗,“尽削浮靡,一振古雅,唐初自是杰出”。(明·胡应麟《诗薮》)这组诗共三十八首,非作者一时一地所作,可能是后来编纂文集时辑录到一起的。在张九龄的诗作中,也有《感遇》诗十二首,情况大致与陈子昂的“感遇诗”一样,后世常把它与陈子昂的《感遇三十八首》并称陈张“感遇”诗。这是因为他们都是效仿魏晋时期的文学家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的组诗所作,又各具特色,是开盛唐一代诗风的作品。(《新唐书》卷一二六本传:“时张说为宰相,亲重之,与之通谱系,常曰‘后出词人之冠也。’”按,《旧唐书》卷九九本传文字少异。)《唐诗归》(明·钟惺、谭元春编篡,中多有二人对唐诗及作者的品评。)卷五:“钟(惺)云:《感遇》诗,正字(陈子昂)气运蕴含,曲江(张九龄)精神秀出;正字深奇,曲江淹密。各有至处,皆出前人之上。”清代施补华《佣说诗》:“唐初五言古,犹沿六朝之习。唯陈子昂、张九龄直接汉魏,骨峻神竦,思深力遒,复古之功大矣。”(第三六则)这些评价都指出了张九龄和陈子昂的《感遇》诗,同样是效仿阮籍(字嗣宗)的《咏怀》诗,但又各具风格,是对初唐绮靡诗风的突破与革命,共同开启了盛唐诗风。张九龄晚于陈子昂,他的《感遇》诗,上承于陈,下启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其对盛唐诗风的形成,作用也不可谓不巨。所以清人王士禛说:“夺魏晋之风骨,变梁陈之俳优,陈伯玉(陈子昂字伯玉)之力最大,曲江公继之,太白又继之。”(《古诗选·凡例》)
张九龄画像张九龄的《感遇》诗共十二首,这是其中第一首。(《唐文粹》及《唐诗纪事》录七首,《唐诗品汇》录九首,明成化九年刊本《曲江集》及《全唐诗》均录为十二首。)诗大约创作于张九龄罢相后出任荆州长史时期,表达了他虽身遭贬斥,却愿孤芳自赏,不求人知的情怀。诗开头两句“兰叶春葳蕤,桂华秋高皎”,葳蕤,指植物生长茂盛,枝叶下垂的样子。其意象原于楚辞《九歌·礼魂》中的“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义为春兰秋菊,都是当(dàng)季的芬芳之物,春天以兰为祠,秋季荐以菊花,四季相继,芳馨不绝,一直绵延不断。后世遂常以春兰秋菊比喻各极一时之盛。旧题颜师古《隋遗录》中记载一个这样的传说:隋炀帝梦见陈后主,得见张丽华,陈叔宝问杨广:“萧妃何如此人?”杨广说:“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唐·石贯《和主司王起》诗:“绛帐青衿同时贵,春兰秋菊异时荣。”在这里,诗人用以比喻自然节序,无所谓好与坏,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经历什么样的遭遇,高贵雅洁如兰桂这样的植物,就能够在不同的季节里焕发出生命最绚烂的光彩。由于其“感遇”诗立意多从楚辞出,所以,清人刘煕载《艺概》二中说:“曲江之《感遇》出于《骚》,射洪(陈子昂)之《感遇》诗出于《庄》,缠绵超旷,各有独至。”大概因为张九龄是南方人,对于桂树更为熟识,所以把北方秋季最具代表性的菊花更为南方秋天的习见植物——桂花。这样一变,让人几乎看不出来引用前人语的痕迹,全然是自己新鲜的创设,由此可见诗人师古而不泥古、随时可以前人之旧瓶装上自己所需的新酒。两句又为全诗确立了主旨,为后面的抒情达意奠定了基础。
诗接下来的两句“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是对开头两句的解说与深化:对于生命力旺盛、本性高洁的春兰秋桂来说,无论是阳春还是金秋,它们都可作为自己展示生命、焕发光彩的“佳节”。欣欣,本义为内心喜悦自得的样子,屈原《远游》:“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而自乐。”又用作状写万物得逢其时而生长茂盛的样子,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我觉得此处诗人兼取两个意思,兰可以在春天生长得欣欣向荣,桂花也可以在秋季开得芳香袭人,所以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佳节,只要能“深心托豪素”(南朝·宋颜延之《五君咏·向秀》),无论怎样的环境,都可以活出自己的春天来。
诗的四五两句“谁知林栖者,闻风自相悦”,由物转人。林栖者,就是隐居的人。“闻风”一词原自《孟子·尽心下》:“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所谓“闻风”,就是闻先贤之风,闻圣人之风。这里以兰桂比喻有着坚毅品格的贤者圣人,看到它们的风采、闻到它们的芳馨,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欣赏、愉悦之情。坐,副词,无故,恰好,自然而然。自己的理想与品格,在自然界中找到可以寄托的对象,自然高兴、喜爱。
诗的最后两句,关合全篇。“草木有本性”,草木,自然是指兰与桂,但此时的兰桂已非刚才的泽兰和桂树了,它们已经被作者的审美追求和审美判断对象化了,成为了审美主体观照下的诗中的意象。本心,就是天性,就是孟子所说的“此之谓失其本心”(《告子上》)中的“本心”,也就是“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中的所放失之心,更是“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中的“赤子之心”。“何求美人折”,表明作者之追求:在自己的生命之律动中,展示出自己生命的光彩,难道是为让别人来采襭的吗?难道是为自己寻求什么进身之阶吗?这只是我生命的必然而至,并不为什么价值与作用。正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意思就是古代的圣贤他们治学修身,目的在为了自己,现在的庸俗之人,他们的学习东西的目的是为了让别人看到;有道德之人的学习是为了让自身完美,市侩之徒是把学习当作豢养鸡鸭犬马之类,得到别人的好评,或者卖个好价钱。张九龄还有一首《咏燕诗》,其中有这样两句:“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据说还有个典故,我们后面还要说到,与“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可参互理解领会。
这首诗,不设新奇的比喻,将古人之意,随手拈来,写出自己需要的新意来,旨趣高远,且用语平和而不失雅健,不同于陈子昂的发扬蹈厉。诚如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一)中所说:“《感遇》诗,正字古奥,曲江蕴藉,本原同出嗣宗(阮籍字),而精神面目各别,所以千古。”
桂花泽兰最后我们来看一下这首诗的押韵情况。古体不同于近,押韵不要求只押平声,这首就是押的仄声韵,且韵脚全为入声字。洁(古屑切,见四)、节(子结切,精四),屑韵;悦(弋雪切,喻四)、折(《广韵》有二切:旨热切,知三;常列切,禅三),薛韵。屑、薛在唐时为通用韵部。一般来说,押仄声韵的诗,韵脚发音比较短促,所表达的感情一般比较激越或凄苦。比如柳宗元著名的《江雪》诗,韵脚“绝、灭、雪”,押入声薛韵。诗以奇险的江景,奇险的韵脚,表达了被贬永州后的愈发强烈的孤傲:孤诣苦寒,睥睨天下。由此可见,作者此时虽力求蕴藉和雅,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平之气的。下面就是这首诗的平仄,大家可以明显地看出古体诗与近体诗平仄上的区别:不讲求平仄,也没有对仗的要求,造句、结体都比较灵活。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平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平平平平仄,平平仄平仄。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