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艳丽
很喜欢在安静的夜晚,拿出红楼读上几段,听那群异样的女子又在叽叽喳喳的说些什么。
是不是又用白海棠为题,以“门”为韵,燃一支甜梦香来限时赋诗?亦或又在吟菊花诗,或者用象牙签子占花名?
遗憾的是春天尚未落幕,众女儿就如春花般凋谢了。
开在最美的时刻,又在最美时凋谢,这就是《红楼梦》无与伦比的悲剧美。
越读红楼,心越薄,薄得像一片玻璃纸,一触就破,然后还会滴出血来。心灵也从此变得格外宁静,一个人,一杯清茶,一本书,一帘绿色,沉浸在那个纯净的境界里。
这群异样的女子,她们叽叽喳喳吵醒了一个时代。如今,她们都走了,唯笑声还在,花儿还在,植物还在。我的心,变得柔得不能再柔。眼眸中的每一株植物,每一朵花,都是一个美丽的生命,都是一个异样的女子。
黛玉是多病之躯,若不能隔绝尘世,病是断然不能治愈。人活在尘世上,焉有隔断尘世之理?宝钗也有病根子,离不开药。她们的悲剧命运早已注定,在做定的结局里,这些美丽的灵魂焉能存活在尘世上?
夏季里去了一条古街巷,看到有人在卖荷花蕾,新鲜的花蕾应该是刚采摘下来的,我蹲在盛放花蕾的竹筐前,只见一束束花蕾包裹得很好,笔直的茎,碧玉一般。尖尖的花骨朵,有的桃粉,有的艳红,有的牙白,还有一些莲蓬,也生命蓬勃的样子。我不由得悲伤起来,这不是一群红楼女子吗?这是黛玉,这是宝钗,这是探春……我明明看到了她们含泪的眼睛,我的心,那张薄薄的纸,被捅破,滴出血来。
卖花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上身穿纯白无袖上衣,下身着素色花裙,戴着遮阳帽,人长得干净利索。我忍住自己的悲,痴痴的问她:“这生意好吗?”她看了我一眼,兴冲冲的说道:“大姐,快买一些吧,这就要卖完了,买回家放在瓶子里能开六七天,可香呢!”
人们都爱花,于是乎,城里的大街小巷,有很多鲜花店,各样鲜花皆齐全,以前好羡慕那些开鲜花店的女子,不知她们是几世修来的花缘,终日里能坐在花中间,被花香熏陶着,多么幸福!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完全变了,看到那些被活生生剪下的花,心里就会涌起无限的悲,我应该做一个植花人,或者一个花农,在花田里种满各色各样的花,一边种花,一边读书,这才是我向往的生活。
我恨不得买下卖花女子所有的花蕾,买完后就急匆匆赶回了家,把花儿插进高高的玻璃瓶中,倒进水,放在窗前桌案上,数了数,一共七支。以后的几天时间,陪荷花一起开放,一起凋谢。
瓶中的荷花进行着她们注定的宿命,盛开的时候清雅无比,大美于斯,仿佛天地间只此一花,别无他物。朵朵花瓣犹如一双双美丽的眼睛,温婉优柔,深眸浅睐,正静静的凝望着什么。我坐在桌前,注视着她们,生怕错过她们的每一个眼神,与她们坐成一首写意的诗。
“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也许她们此时此刻正静静地在斟词酌句、润色文采吧。
潇湘馆里种满了竹子,我就拿来文竹放在旁边,林黛玉喜欢读书,我就把书架上也摞满了书。尤其放上她喜欢读的王摩诘文集,然后我对着她们轻声说道:今晚海棠诗社继续咏诗,就以“荷”为题,不限韵,时间是一顿饭功夫,没有螃蟹可吃,也没有合欢花酒助兴,但是有泉水煮的红茶可以品尝……
我知道黛玉的花名签是荷花,可是《红楼梦》中没有黛玉写荷花的场景,她如果写,会是怎样的?
于是我模仿黛玉和宝钗写菊花诗的口吻,一顿饭功夫过去,完成了《咏荷》和《忆荷》几首,我读给荷花听:
《咏荷》
堪叹诗兴昼夜侵,
倚木临竹为拟文。
翠袖笼香迎风写,
翰墨吐馨空自吟。
晨露滴翠芙蓉骨,
暮阳染红碧荷心。
但从诚斋压卷轴,
独具风流谁古今。
《忆荷》
怅惘金陵终日思,
凉风碧荷忆旧时。
微微花雨湿兰棹,
淡淡荷香沁莲实。
月下同俦水无际,
花间听雨云自知。
谁惜红莲近秋风,
慰语情满画屏东。
赋诗《问荷》
问讯荷事众莫知,
稽首芙蕖意迟迟。
高洁傲岸与谁共,
烈日花开偏炎时。
清波鸣蝉何寂寞,
月明柳梢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
明湖不解荷花痴。
《访荷》
闲趁暑天明湖游,
细柳高蝉鸣不休。
亭前水畔谁家种,
轻棹兰舟何人留?
浮香绕岸十里远,
秀色染翠五湖洲。
芙蓉若解花前语,
不负今朝相惜愁。
读完自己写的东西,我心中是沉沉的痛,如果黛玉和宝钗还在,该会怎样去咏荷?
一个黄昏,一片花瓣悄无声息的飘落而下,倏忽的瞬间,她早已飘落在我的书本上,无怨无愁,安静地俯在纸上,像是找到了最后的归宿,在那有着墨香的书里,永恒。
以后的几天,花瓣纷纷飘落,辞枝而下,最后的一瞥,哀婉凄美,催人泪下。桌案上,片片落英。这些美丽而疲倦的生命,演绎着对尘世的最后眷恋,哪怕血泪耗干。
我把她们都一一收集起来,然后再放进艾草、紫苏、泽兰、佩兰等,用上好的丝缎缝制成香囊,放在卧室、书房、皮包里,香味散尽,我就她们倒在小区的花池里。
花也,人也?
自从有了这群红楼女子,竟柔软了一个民族的心,每一个人的心中,都会留下一个最纯净的角落,来存放她们的灵魂,让无情者有情,让薄情者多情,让世俗者超脱,让卑劣者纯正,让清雅者自清。红楼女子,何尝不是这个民族的女儿?她们的命运何尝不是这个民族的殇痛?民族的弊病辐射并伤痛了她们,她们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直到耗尽了生命。
也许正是这样一个宿命的悲剧,才让这个民族学会了倾听,去倾听每一朵花语,去倾听每一株心声,与万物同体,与山水共盟,觉悟起来,慈悲起来,和所有的生命,一起到达清醇之境。
西方有残缺的维纳斯,东方有病体的红楼女子,这些,已经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符号,深深地烙上了民族的印痕。只要有红楼在,这个民族就能够不断觉悟,民族的文化就会永远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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